我还在洗澡,房间门开了,是室友。我向她打了声招呼,她答应了一声。我不问她干嘛去了,她总是独来独往。卡尔顿酒店的设施老旧,地毯上鲜花盛放,颜色尴尬,踩在上面黏黏的感觉。我裹了条浴巾,出浴室前想了下,室友是个中规中矩的高材生,我们住在一起第二晚就不穿衣服,有点奇怪吗?不过我还是出去了,她没有说什么,透过她的高度数近视眼镜打量了我一方,用天津话问我,“要吃蛋糕吗?”,我说我不饿,她说是大麻蛋糕。我就知道,这种中规中矩的躯壳下通常住着疯狂的灵魂。每一次我向人们讲述这件事,没人相信我。就像我喜欢穿得成熟性感,别人就觉得你肯定喜欢穿丁字裤。比如我喜欢晚上出门,别人就说你肯定特别能喝。人往往被自己的眼睛蒙蔽,事实上相信视觉的背面比正面更有用。所以我觉得室友这样的女孩儿才是穿黑色蕾丝丁字裤以及千杯不醉的人。

我问她去哪里买的大麻蛋糕,她说谷歌上说的全阿姆斯特丹最好的一家。她还买了一包茴香橡皮糖,因为卖大麻蛋糕的人告诉她吃完蛋糕再吃一点糖效果翻倍。头一天晚上就因为我们没吃蛋糕,整个晚上都过的特别无聊。吃了蛋糕的拉丁美洲人都快把餐厅的顶掀翻了,虽然我们也不会质疑如果他们没有吃蛋糕仍然能把屋顶掀翻的能力,这是拉丁美洲血液里的东西。蛋糕有个优雅的名字叫“聪明的布朗尼”。里面有一份简单的说明书。我们快速阅读完说明书后,用那把劣质的塑料刀优雅的切开聪明布朗尼。我看出来她有点紧张,我告诉她如果你紧张,你就会更紧张。如果你放松,你就会更放松。我吃了她两倍的量,我知道这玩意儿本来是植物,吃一片叶子坏不到哪儿去。这是吃大麻的启蒙老师告诉我的。

过了两分钟,室友迫不及待地说,没什么反应啊。我告诉她,吃的少,反应会转瞬即逝的。有时候你会发现你吃了,你也不会发现这个反应来了,当你反应到有反应的时候,其实反应已经过去了。

阿姆斯特丹铁轨电车穿梭在城市中间,傍晚的冷风能吹进脖子,你忍不住捂了捂衣领口。荷兰人个个长的人高马大,喜欢穿大风衣大概是因为真的风大。金发妹子很多,不过大多很高傲。很多人骑自行车,粗鲁无礼。电车也不让人。总之在这里的马路规则,行人是下等公民。你忘了刚到荷兰时学的荷兰语的畜生怎么说,只能说句Puta。

薯条店的老板贼眉鼠眼的打量着你们两个,这种时间点吃薯条的人不多。听说荷兰和比利时两个国家一直在争论世界上最好吃的薯条在哪里,而你对此根本不感兴趣,因为没有别的吃的才会在土豆上下功夫,或者说你非常可怜德国往北的国家,他们常常在讨论薯片,薯条和土豆块到底哪个更好吃?炸薯条的小哥兴高采烈地找你聊天,而你只想赶紧吃点薯条充饥。荷兰的薯条和荷兰人一样,有西班牙薯条的5倍大。你一块一块地把薯条塞进嘴里,只是想让薯条小哥学你一样闭嘴。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他的家事,你只听清一句,他18岁从叙利亚走过来的。你心里面又说了句,Joder。

你和室友两个人手拉手地走在冷风里,你们从来没有拉过手,女人和女人拉手在荷兰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你突然意识到,脱离开日常生活,才是认识一个人的最好方式。离开那些固定见面的场所,比如办公室,学校,会议室,才能建立更严肃的友谊。所有亲密关系都是旅行,所有感情只能在旅行中产生,所有旅行中产生的感情最无坚不摧。

你也想起过往数次这样的经历,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牵起不同的人的手,在这个缓慢的温热的一瞬间建立关系。而你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时候这样的关系又一点点的消失了。你十六岁时候最好的伙伴和你谈天说地,你们聊去埃塞俄比亚看民间的舞蹈,在美国六十六号公路拍照,去西班牙斗牛场举一块抗议的牌子,去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考潜水执照。你们最快实现了的梦想,是高中毕业那天向学校的池塘扔了一串水葫芦。你想起来,居然过去十年了,你们还没一起出过国,然而你不想告诉他,你在想这些。因为此时他可能正在饭局上面对领导的难看嘴脸还得挤出一副笑脸,可能在办公室加班写一个无聊的计划,可能正在选新房的木地板以及折扣信息。

你不敢提醒他这些,因为要是把说过的事都做完,计划计划,人生可能活十天就要去死了。而且是明天就必须开始辞职,分手,搬家。你知道,他老了,不会想这些。其实你也老了,只是还没学会死心。城市中弥漫的友谊,只是让人生在走下坡路。

你晃了晃脑袋,不如想点开心的事。你的启蒙老师对你说过,大麻是神奇世界的大门,打开这扇门需要钥匙,这把钥匙就是你必须明白大麻的感觉是什么,要捕捉它,掌控它。食用完大麻后,你的感官会变得格外灵敏,从来吃不下去的必胜客披萨的边角料嚼起来可以很带劲儿,被称为智障音乐的雷鬼会有诗一般的音符,人体的肌肤摸上去有不一样的起伏的质感。这时候,你和室友走进一家超市,那些寻常又不出奇的水果突然变得精致可爱。你尝了一颗葡萄,感觉像在喝葡萄酒;你拿起一个猕猴桃,又很快扔了,它就像仙人掌一样扎人;你从那半个包着塑料薄膜的木瓜里看见了一个虫洞,甚至一点点紫色。你想把聪明布朗尼送一小块给超市门口的流浪汉,如果一生将穷困潦倒或者偶尔心情低落,吃不起鱼翅鲍鱼,松茸雨露,那就大麻配别人吃剩的薯条,慢慢起嗨,获得一点勉勉强强的精神安慰。

这时候,你突然不想去餐厅吃饭了,享受大麻应该伴有一些美好的人类作品,曾经理解不了的画作,读不懂的诗句,一直心存好奇的电影。找一部西班牙电视剧,试一试听力是否变好了;找一点古典阿拉伯音乐,试图将弗拉门戈音乐与之联系;找几段纪录片:关于宇宙、关于动物、关于人类历史,在大麻的药效中,从宇宙诞生以来的亿年将不再是一个空虚的数字,你可以去亿年中的任何时间,做一个草履虫,做一条恐龙,做一匹斑马,你完全能明白成为另一个时空的另一个物种是一种什么感觉。不要找太长的纪录片,因为你的精神会高度集中,一分钟比平时的一天都要漫长。

你走在阿姆斯特丹丝毫不客气的冷风中,两手空空,不知道置于何处,原来刚刚在超市什么也没买?然后在脑海里慢慢列出一串必做清单。餐厅名字叫巴黎咖啡,一楼是迪斯科,这里穿梭着讲各种语言的年轻的俊男美女,白天和黑夜用这里的灯光直接过度,外面还寒风逼人,里面的小背心小短裙满目。你最喜欢这样虚伪的场所了,你想到了几年前的你,喜欢用一个软件滑来滑去,你很少和上面的人见面,因为大部分很丑。偶尔你也会穿的和今天身边华裔小妞一样,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下,和一些鲜嫩的面孔用各国语言聊天。她摇晃着她的身躯,走上二楼。

二楼同样是个虚伪的场所,长条的桌子,摆着蜡烛和晚餐。同学和老师已经就位,那几个拉丁美洲人又开始吵吵闹闹,他们聊天的话题离不开喝酒和做爱。今晚,她决定做一下真实的自己,她坐到了长条桌子的最远端,她的状态不适合处于话题中心。她看见盘子里的那颗青菜,能很快联想到青菜种子在广袤无垠的田地里生长的样子;她看见那只烤熟的鸡腿,就像感受到鸡临死前的被砍掉双腿害怕留下终身残疾的恐惧眼神,幸运地是,厨师没有给它这个机会。她摸到餐桌上质地柔软纤细的桌布,有丝,绒,棉花和羊毛,是的,可以摸到它曾经奔跑过的草原。她什么都不想吃,她只是在运筹帷幄。

旁边桌子的墨西哥男生和加泰罗尼亚女生从一楼的卫生间回来。他们被那儿的俊男美女迷的不轻:一向高傲的加泰罗尼亚女生说,你知道吗,我每五分钟摔倒一次。墨西哥男生说,我的妈呀,我在一楼结了十一次婚。她打量起这两句话,确实西班牙人更擅长用现在式,生活中的每一天频繁的听到过去完成时。拉丁美洲比西班牙更喜欢用虚拟式,并且是将来完成时。就像唐吉坷德写不出百年孤独,他只会用过去表达现在,哪怕过去是编造的。而马尔克斯是用过去表达将来,哪怕将来会完全不存在。

她重新回到舞池,就像重新回到了多年前的自我。她跳起熟悉旋律的萨尔萨,就像把身体带回过去的某一个瞬间。大麻最牛逼的功效,就是赋以一个特异功能,过去发生的事,说过的话,见到的人,都会以片段式的记忆,重新组合,复制粘贴到现在所处的情境中。你能随时回到任何一个时间点,像手握遥控器一样,选一个频道将过去再次播放。

第一个频道,她顺其自然点映了几年前在拉丁美洲的生活。她深深的怀念拉丁美洲,有时候就像相思病一样泛滥,哪怕那里的回忆不是百分之百美好。她先回到玻利维亚高原的舞厅,她说,把他带到她身边吧。在现实的世界里,她已经无法拥有他了,那么此刻她想和他在一起。于是她马上看见他坐在她身边,她握着他的手,他们度过了快乐的一辈子,每天都一起读书,有一天到乌尤尼盐湖开车,上下左右无边无际都是云朵和盐湖,五分钟后,他歪头睡着了,醒来时车还在二挡匀速前进,前方没有边际,周围没有方向,当即进入了一个虫洞。然后他们死了,自始至终,这个故事里都没有别人,多美好啊。

她无法忽视身边厄瓜多尔人的上下其手,她更无法忽视的是回到过去的快乐和满足。她和他下一辈子又在一起了,这一次不看书不旅行,生养很多孩子,看他们成年。她在窗边读书,高原刺眼的阳光晒在书上,她问他,你什么时候才能说我爱你呢?他说可能是90岁的时候吧。她说你可别忘了啊。哦不,过了一会儿,她想通了,真的不需要,如果爱需要永恒来证明,爱就没有了意义。永恒是所有事物的枷锁啊,如果你永恒地爱一个人,永恒地喜欢读书,永恒的生存,永恒的不会死去,都是很可怕的事。哦,算了,我不要你永恒的爱也罢。

你明白了从你进入巴黎咖啡的时候,就进入了点映模式。你变成了彼时的她,她回到了现在的你。她有片刻回到了跳舞的时间,哦,不,是你,你多么贪婪地想要继续点映,与那些久别之人重逢。那些放不下的人,无法原谅的人,早逝的长辈,失去联系的精神恋人。你想将他们一一召回,重温旧梦,促膝长谈,平聊余生。

你想换个优美的环境,这样你方便回到过去,重塑未来。你和几个同伴走出喧闹的舞池,因为舞池的设定太局限,你只能回到过去的舞池的场所,无非是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灯红酒绿换到了纽约的星光灿烂,从墨西哥城的触光交错换到了巴黎的五光十色。暗夜的阿姆斯特丹将白天的精致收藏,露出性感,诱惑与放肆的本来面目。

这座被无数的河流串联起来的城市,突然变成了汪洋大海上无数个温柔的小岛,小岛上排列着不同颜色不成比例的围棋格子。你成了在汪洋大海上飞翔的鸟,你飞的那么近,轻轻地飞在树下,树叶变得灵动飘逸,枝叶的纤维像军队一样整齐,透过纤维能窥见天上的月光。耳边人的话语变得有回响,好像来自冰岛雷克雅未克的讯息,你从没发现人的声音会变得如此细腻,细腻得分得出音调高低,音速减缓,音频强烈,像某种有生命力的东西钻进耳朵,迅速传进大脑。你开始怀疑过去听过的每一首歌都不够真实,你坚定不移地分辨出了巴拉圭口音,秘鲁口音和加泰罗尼亚口音的西班牙语有着惊人的差别。

前面的街道就是红灯区。粉红色的窗户里琳琅满目地站着性工作者,窗户上贴着价目表,像一个巨大的生鲜市场,冰柜里的肉食等待出售。你设想了一下身边人会干什么,可能有人会话50欧元解决一次生理需求,有人会花欧元捏爆一只硅胶,有人会花欧元学习几个新姿势,有人会花欧元通宵聊天做一次社会调查。你多想此时和一些更有意思的人在一起:比如和毛姆,他一定会捏造一个刺激的故事给这些面露空洞的妙龄女郎;比如和毕加索,他一定会把巴西美女的高粱鼻画在她的蜜桃臀上;比如和那个一年没见的好友,她一定会约上你去拉开一扇门,问三个女人一起的价格如何。然而只有你,你什么都做不了。这里只有低级粗俗的娱乐,把欲望引向最低级的趣味。你想起了加西亚的话: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你珍视这种感觉,越早离开越好。

在回酒店的路上,你变成了鱼在河里游荡,你钻出河面就像第一次看见人类的世界。你从加勒比海的伯利兹蓝洞游来,在此之前你以为世界都是水蓝色的。噢,人类的世界如此污浊不堪。你想游回去,却找不到退路,你游啊游,最后从卡尔顿酒店的下水道回到了房间的马桶里。你挣扎出来,再次坐在了卡尔顿房间的老式木椅子上。地毯上的牡丹花比下午开得更浓烈一点。

你通感强烈,思维敏锐,能观察到平时压根不注意的细节,能分毫不差地呈现不在此刻发生的场景,能毫不费力地将自己代入他人,代入到另一段时空。并且,你无法区分真实和这么清晰详细的幻觉。

是时候理解一些看不懂的电影了,你兴奋地拿出电脑,打开了《超新约全书》。原本你认为它只是一部带有孩童视觉的法式自嗨,现在你才意识到这是真事,整部戏都是吃了聪明布朗尼后拍的。褪去灵晕光环凡人化的神,颠覆性的事先张扬死亡日期设定,美妙的手之舞,繁花织锦漫天,人人内心藏着一首曲,人人都是自己的上帝,人人都有权利去爱去哭去笑,无论男女,吃了聪明布朗尼,都将成为女神。

在大麻的功效下,人类将能主宰时间。你突然恍然大悟,《罗拉快跑》讲的也是吃大麻,《蝴蝶效应》也是啊,每一秒,每一个人都可能在主宰着世界。如果你早点吃过大麻,就能在第一次看《星际穿越》时候得到答案了。还有《盗梦空间》和《恐怖游轮》。你像被上帝点醒的脑袋,突然将脑海中碎片化的电影场景全部联系在一起,你理解了《黑洞频率》里的名词,《穆赫兰道》里弗洛伊德式的释梦的方式,还有你曾经破口大骂的大烂片《》,也能将你说服。你的心中无限荒凉,很多电影,是不能看第二次的。

你将正在写的小说的结构规划出了统一的构思,你花一分钟说服了自己要多给恋爱关系中的人一点自由,你相信这时候如果爱因斯坦在,你甚至能和他共处几个小时,哪怕是伍迪艾伦也可以。你想见其他朋友,尤其想见那两三个忘年交,在现实中他们是你的良师,然而你总在惋惜,如果你能早出生几十年,他们将成为你的朋友,甚至,更为亲密漫长的联系。

你拿出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想再读一次。当读完第一页,你开始害怕时间不够,还是读一点诗比较好。你艰难地看一个个方块字,你躺在了牡丹花盛放的地毯上。

你躺在平静的大海上漂流,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的大海,那么平静,不起波澜。你看到了梵高画笔下的流动的星空,你终于明白为何梵高要这样作画了,因为星空本是流动的,月亮是一个黄色的漩涡,前方有金色的麦田,大海变成了黄色的波浪,不动声色地躺过你的身体。你看见梵高先生举起右手,用一把剪刀利索地剪下了右耳,血溅在橘黄色的墙上,血流过你的脖劲,划过你的肩膀,窗外紫色的鸢尾花突然变成了黑色。风停止了,不一会儿,你听到了一声枪声。窗外的鸢尾花死了。

你也醒了。

你哭了。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而你明白,在大麻的世界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一点一点,过去几个小时的经历显得荒谬可笑,你开始怀疑一切,即使当时你那么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摸到了它们,你怀疑那些记忆是否发生过,以及它们的发生是否真的如此重要。就如一个失恋的人,常常会怀疑她真的曾经爱过。

天亮了,我起身,看见地毯上的牡丹花。

我想起昨天的幻觉和今天的尘世,不知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荒谬。于是吞下了桌子上仅剩的四分之一块聪明布朗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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